第1章1

西京城有个公开的秘密，京圈佛子沈清淮手腕上那条陈旧的手绳，谁都碰不得。

即便是他的妻子，也不例外。

一个月前，西京的战火烧到了兰香院，沈清淮把邻家妹妹何挽情带到组织部好生保护，向来胆小的妻子没有多说，只努力寻找求生机会。

半个月前，沈清淮为了给何挽情庆生，彻夜未还，每天都守在烛火下的妻子不再等待，盖好被子缓缓入睡。

两天前，沈清淮为了照顾受到惊吓的何挽情，取了妻子的心头血，就连儿子都寸步不离的守着何挽情，素来吵闹的妻子，这次却乖乖应了下来。

沈清淮说要把双亲去世的邻家妹妹养一辈子。

初见那天，她看到他们手上带有同款的手绳。

见妻子满眼失望，他漠然道：

“静慈，不过是把挽情接到家中，别再用系统会带你离开的借口。”

儿子也不耐烦：“娘亲善妒，什么时候能像挽情姨那般知书达理？”

我感受着逐渐消失的记忆，唤出系统。

“系统，带我离开吧。”

1

“宿主，你终于看清了，三天后我会带你离开。”

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响起，我自嘲地笑笑。

五年前，我选择留在这个世界，以为能和沈清淮在乱世相伴一生，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现实打脸。

开门声音响起，沈清怀抱着一卷书回了屋。

他本是被人间遥望的明月，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，见到我时，微微有些动容。

“今天没安排药膳么？”

我忽视他不悦的神色：“事情有些多，忘了。”

沈清淮在寺庙的那些年过得很清苦，身上落了不少毛病。

我日日研究养生法，这才逐渐让他好了起来，可他仍旧时不时的胃痛。

当初我不忍见他这般痛苦，于是苦研食疗，五年的时间变着法子给他做药膳，今天却忘记了。

忘记做药膳只是开始，未来我会忘记更多事情。

系统曾经说过，攻略者和攻略对象本就是不可能，我不相信，只觉得沈清淮对我是不一样的。它跟我打赌，如果他不再爱我，那么我对他的记忆会渐渐消失，身体也会衰弱至死亡。

曾经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，我突然意识到，原来沈清淮早就开始减少对我的爱了。

他眸子里满是探究：

“是忘了，还是不愿继续了？”

“真的忘了，我的记忆已经被系统——”

“可以了。”

沈清淮脸上泛起不奈，打断了我的话。

“你我二人相处多年，你整日将系统挂在嘴边。”

“若它真的要带你离开，为何如今你还在？”

话落，我有些怔愣，呆呆的望着他。

随后，我苦笑一声。

果然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，觉得我在骗他。

如果在之前，我一定会向他极力证明，但如今我马上就要离开，真相已经不重要。

沈清淮突然从胸口摸出一把精致的扇子。

我打开看了看，上面提的是我最喜欢的词。

“你最喜临江仙，这把折扇是我特意寻来送你的。”

“如今战乱，佳物难寻，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。”

我轻抚扇子上的墨迹，轻轻道：

“这是单给我一个人的，此间绝对无二？”

沈清淮点点头。

他在骗我。

我见过何挽情手中那把扇子，和如今我手中的这把一模一样。

甚至她的那把扇子要更精致。

胸口还是有些闷闷的，不像当初那般压抑，可浑身各处的疼痛却开始难忍了起来。

他牵起我的手，准备带我去小阁吃饭，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不再像往常那样冰冷，突然觉得有些陌生。

五年前，沈清淮是寺院有名的佛子，孤高清冷，出尘脱俗。

可老夫人不想沈家绝后，于是以死相逼，逼他还俗。

沈清淮是在回家路上遇到我的，那时我衣衫褴褛，一副难民的样子，可他却不嫌弃，直接将我带回了家，声称要我做他的妻子。

如今，他是西京城有名的才子，不染尘埃，人人都将他视作天上的明月。

他同我单独相处时，虽然没有在外人面前那样冷漠，但并不热络。

他好像对我有感情，又好像没有。

只有系统的攻略值能证明他对我的爱，可现在，我已经看不出什么了。

“儿子想去峰山踏青，我们明日动身。”

我垂眸，轻声应道：

“好。”

总归马上就要离开，峰山是他第一次带我去的地方，那就让这里，也变成我们最后一次去的地方吧。

2

翌日早，我们乘车去峰山。

我风寒还没好利索，倚在车窗上闭目养神。

一路上，儿子沈叶的嘴都没有闲下来。

“爹爹，为什么今日踏青没有叫上挽情姨？她比妈妈知书达理，我想和挽情姨待在一起。”

沈清淮眸光微动，冷声道：

“平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？你现在嫌弃你的母亲？”

沈叶被斥责后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服气，但还是闷闷道：

“对不起娘亲，叶儿知错了。”

我身体难受的厉害，闭目不语。

沈清淮见状，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冰冷。

“叶儿毕竟孩子心性，别往心里去。”

心脏突然传来一阵抽痛，我强压下声音的颤抖：

“我知道的。”

到峰山后，我们下了车。

如今战火纷飞，峰山却幸运的没有被侵袭，充满着生机。

沈清淮见我面色奇差，破天荒的扶住了我的腰。

毕竟马上就要离开，我也不好拂他的意。

突然，前方传来一道惊呼，循声望去，发现是何挽情踩到了附近村民设下捕猎的陷阱。

她本是沈清淮的小青梅，两人感情甚笃。

见到沈清淮的那一瞬间，何挽情的眼泪就迅速落下。

“清淮，救救我！”

沈清淮呼吸一滞，迅速跑向何挽情，惯性将我甩到一边。

“挽情！可有伤着？”

我没想到他会直接把我推开，一时反应不及，摔在旁边。

乱石划破了我的小臂，顿时血流如注，脚踝处传来剧痛，我倒吸一口冷气。

冷汗瞬间从身上冒出，我死死咬住牙，却还是没忍住闷哼出声。

等我挣扎着起身时，沈清淮已经把何挽情安顿到车里。

“清淮，还好你及时赶到，要不是你，我就成了这山中野狼的腹中餐了！”

何挽情哭哭啼啼，面色白的吓人。

末了，她好像再也承受不住惊吓，直接昏倒在沈清淮怀中。

我的丈夫面色焦急，是我之前从没有见过的神色。

沈叶也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外褂，披在了何挽情身上。

“爹爹，我们快去找大夫！”

随行的侍从看了我一眼，有些怯怯道：

“可夫人刚才——”

他话没说完，就被沈清淮打断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愤怒。

“伺候不好何**，唯你是问！”

侍从急忙认错，也跟着上了车，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，一言不发。

我的丈夫和儿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，也没有注意到从我手臂滴落的鲜血。

他们甚至还没有家中的下人关照我。

车身渐行渐远，我的身体也越来越痛。

余光突然瞥见乱石堆中一串断掉的佛珠。

是我给沈清淮求来的。

他还俗后，仍旧一心向佛。

据说蒙山有真佛在世，于是那次我徒步百里，一步一叩首，一直到蒙山天门，才向主持求来了这串佛珠。

如今，佛珠被丢在这乱石堆间，还断裂了。

我一颗一颗将佛珠捡起，用布包好后，深埋在地底。

眼泪毫无征兆的掉落，我深吸一口气，缓缓起身，跛脚离开。

脑中突然混沌，许多记忆又消失了。

“踏青亦踏情，定情亦断情。”

和他第一次来的地方是峰山，最后一次来的地方还是峰山，也算圆满。

我在四周寻了草药，嚼碎后胡乱地拍在伤口上，血渐渐止住了。

回到兰香院时，夜空只剩繁星几点。

书房内还亮着灯，透过窗影，沈清淮坐的笔直，虔诚诵读着佛经。

听到我回来的声音，他走出书房，步伐有些匆匆。

“当时情况紧急，将你落下了，抱歉。”

随后，便没有下文了。

我习惯了他的冷漠，当下也没有多少情绪，只是淡淡道：

“沈清淮，我们和离吧。”

沈清淮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。

“你这是在怪我上午把你落下？”

他眼神定格在我受伤的小臂上：“受伤了怎么不说？我这就把江大夫请来。”

我制止住他，语气轻柔却又坚决：

“我没有和你说笑，沈清淮，我们和离。”

“我们分开后，你正好将何挽情娶进门，也算是了了你们一桩心愿。”

闻言，沈清淮眉头皱的更深了。

“静慈，挽情不久前刚失去双亲，我只是把她接过来同我们相处，你莫要再无理取闹。”

我自嘲地笑了笑，无理取闹？

我看向沈清淮，一字一句道：

“我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女人，既然你做不到曾经说的，那我们不如分开。”

沈清淮捻动佛珠的声音越来越大，他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：

“静慈，无论如何，你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。”

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，可我真的不想再承受心理的折磨了。

见我不说话，他缓缓道：

“江大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，你先好生休息。”

我垂眸，听话的坐到一旁的软榻上。

当初娶我时，沈清淮说我是他的情劫。

他承诺会呵护我一辈子。

可如今，他在我和何挽情之间，总是毫不犹豫偏向他的小青梅。

甚至连我的亲生骨肉都被策反，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人。

上完药后，沈清淮熄灭了我房内的灯。

黑暗瞬间在屋内降临，连带着我的部分记忆，也消失在这漫漫长夜中。

3

第二天醒来后，我止不住的咳血。

李婶见状，眼中满是担忧。

“哎呦我的夫人！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？”

我轻轻摇了摇头。

如今所承受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。

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，是我太过自大了，自大到认为沈清淮早就被我拉下神坛。

如今，身体衰败的越来越厉害，我马上也能离开了。

“没事，老毛病了。”

我又躺回床上，疲惫的揉了揉眉心，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。

何挽情推开我的房门，脸上止不住的落泪，手中还捧着一个画眉鸟。

“静慈，今日我来兰香院时，它在我头上落下一团污秽。”

“叶儿气急，拿起竹竿将它拍到地上，就那么轻轻一打，没想到它就......”

“你别怪叶儿，都是我的错，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了......”

她无助地低下头，话里满是愧疚。

“静慈，是我不好，你想要怎么罚我都行！”

这时，沈叶怒气冲冲的走过来，将何挽情护在身后。

“娘亲，不过一个畜牲，何必为了它这般对待挽情姨！”

我怔怔看着早已没了声息的画眉鸟，眼泪无声落下。

嫁到沈家五年，它是在我大婚那日出现的。

每天早上，它都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上，清脆的叫声婉转动人。

我不高兴时常和它说话，它总静静听着，两个绿豆大小的眼珠，乌溜溜打转，叫人好生喜爱。

胸口有温热涌动，哇的一声，我又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
“沈叶，如今你因为一点小事就虐杀一个生命，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读圣贤书的吗？”

提到沈清淮，沈叶的眼神闪了闪。

何挽情见状，一咬牙，跪倒在地上，眼泪如潮水般涌出。

“静慈，叶儿也是为了我好，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吧！”

沈叶有些焦急的想要把何挽情从地上拉起来。

“不过一个畜牲，娘亲，你又何必如此！？”

沈清淮突然走了进来。

见何挽情为了一只鸟朝我下跪，清冷的脸上露出薄怒。

他亲自将何挽情扶起，命人把沈叶和何挽情安顿好。

随后，有些失望的看向我。

“静慈，你如今是愈发的不懂事了，为了一只鸟，居然做到如此地步。”

我强压下因为剧烈悲伤而颤抖的身子，嘶哑道：

“当初你在院内读书时，小小常来你肩膀和你为伴。”

“你曾说小小是我们家的福鸟，会给我们带来好运。”

“可现在......”

我想要大哭一场，却早就没有眼泪流出。

沈清淮眼神闪烁，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漠。

“你若是喜欢鸟，明日我再为你寻一只便是。”

“我只要我的小小。”

话落，我不再理会他，从地上捡起小小的身子，把它葬在了桂花树下。

从前，它总站在树枝上，静静看着院子中的人们。

沈清淮默立在我身后，突然，他眼中闪过一丝紧张，叮嘱李婶好生照顾我。

傍晚，我倚靠在桂花树下，李婶就在一旁侍候。

“夫人，您今日不该同先生那般说话的，他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......”

“我今日和他说什么了？”

我努力回想着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
闻言，李婶止住了话头，半晌，斟酌着开口：

“明日，何**便会搬进兰香院。”

“嗯，我知道。”

明天是何挽情搬进新家的日子，更是我回家的日子。

我勾了勾唇角，终于可以和这些年的荒唐做个了结了。

李婶以为我在故作坚强，声音有些哽咽。

“夫人，乱世中，我们女子能有个容身之处本就不易，您......”

我理解李婶的苦心，但确实没有故作坚强。

我努力了想了很久，但还是没记起，当初对沈清淮那样浓烈的感情是怎么来的。

我们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，我全都忘了。

夜深，我在床上辗转难眠，不断咳血。

直到第二天，兰香院内热闹起来，小厮们脚步匆匆。

系统冰冷的电子音终于又响起：

“——宿主，我来带你回家。”

巨大的疼痛从我体内炸开，皮肉好似要与我分离，我再也忍不住，痛呼出声。

李婶急忙赶来，见我捂着心口在床上抽搐，大惊失色。

“夫人，您撑住，我这就去寻江大夫！”

我用尽全身力气叫住她，挤出一个笑。

“不用了，李婶，我要回家了。”

她震惊的睁大眼，随后热泪纵横。

“夫人，此去，保重。”

这时，院外传来鞭炮声，沈清淮清冷的嗓音却被我听得真切。

“挽情，从此以后，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

一片热闹声中，我缓缓闭上了眼，了无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