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云昭继任魔君那日，魔界的流水宴席举办了三天三夜。
我混在最低等的小妖群里，在泥泞中同人争抢一株腐烂的灵草。
云昭揽着新妖后从我身侧经过，特意停下马车，看向我时眼底尽是厌恶。
“绛珠，你当初听信正道之人所言，亲手剥去了我的魔骨，弃我而去，想不到会有今天吧？”
“三万年了，你可有悔？”
我笑着摇头：“从未。”
他把我抓进暗牢里，一根一根打碎了我的骨头，只为听到我亲口认错。
可是他不知道，我曾经剥去的是他的魔骨，还给了他我的仙骨。
而我，也活不过七日了。
1.
我磕破了头才求来的灵草，被云昭踩在脚下。
他重重地碾磨了两下，抬眼冷漠地看着我。
“三万年前你亲手剥我魔骨，换来正道之人的吹捧，想来也不过如此啊。”
多年不见，记忆里那个羞涩明媚的少年。
终究是成了手握利剑的龙。
看向我时眼里再也没有了倾慕。
只有深刻的仇恨。
我瑟缩了一下，不自觉向后退去。
却不偏不倚踩中了霓裳华丽的衣裙。
还没等她蹙起眉头，云昭的巴掌就落到了我的脸上。
昔日我内力深厚时，一巴掌也许不痛不痒。
可对现在的我来说，几乎要了半条命。
我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，五脏六腑撕扯一般地痛。
云昭有一瞬间的错愕。
“不过是一巴掌，你怎么…”
霓裳先一步落了泪，“师尊，我知道您恨我抢走了云昭，可也不必这般作弄我。我对云昭一片痴心，无论你做什么，我都不会把他让出来的…”
她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，看得云昭心疼不已。
他把霓裳紧紧搂进怀里。
当着我的面和她深情拥吻。
云昭冷笑道：“绛珠，当日被你抽去魔骨奄奄一息，是霓裳救了我，用血肉饲养我的魂魄。”
“明日她便是我的妖后，是这魔界最至高无上的女人，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！”
我睁大了眼睛，宽大衣袖下的手腕绵密地痛了起来。
那里有四十八道刀疤。
是我一刀一刀划破自己的手腕，取血温养云昭的魂魄留下的。
我的心下三寸，因为曾被亲手破开，深深地凹陷了下去。
是我取出自己的仙骨，换去了云昭的魔骨。
他的反噬之痛，由我替他承受了三万年，如今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。
而他靠着我的仙骨，功力大增，一路走上了魔尊的位置。
三万年，我日日忍受着附骨之蛆一般的痛，在魔界苟且偷生，只为了再见他一面。
如今，我只剩下七日可活。
他问我：“绛珠，你可有悔？”
我笑着摇头，眼泪不自觉流下。
“从未。”
云昭捏紧了我的下巴。
“给我把这**带回去，我要敲断她这一身正义的傲骨，听她跪下来向我求饶！”
2.
妖侍粗暴地将我踹倒。
破烂的衣衫被扯坏，露出清瘦手腕上的刀疤。
将要踏上马车的云昭脚步一顿。
他眼中有困惑，但霓裳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唇。
“我听说绛珠在魔界苟且偷生，早已做了低贱的暗娼。她身上这些痕迹，说不定就是床笫之上魅惑客人的手段！”
云昭额头青筋暴起，反手召出寒冰刺。
冰冷彻骨的尖刺刺破了我的肌肤，生生将狰狞的刀疤剜去，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。
他头也不回的离开。
就连我的哀嚎，都被腥臭的破布堵住。
“**，若是惊扰了魔尊，你八条命都不够赔的？”
拳脚如雨点般落下。
我麻木地瘫在原地，干涸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。
缓缓落下了一滴泪。
云昭，我早就把我的命赔给你了。
可是你不知道。
他们将我用缚仙索捆住拖行着走。
路过嘈杂的人群时，一张告示映入我的眼帘。
一只小妖拿着告示，“魔尊万金悬赏当初送他仙骨的善心人，许诺送她魔界至宝清灵石，可医治百病，修为大增！”
“早知道当初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爬上魔尊的位子，三万年前他被绛珠剔骨逐出师门时，就该…”
“嗤，你当谁人都能有霓裳仙子那样好的心肠和机遇呢？”
听到清灵石时，我的心猛得抽紧。
魔界的至宝，可医治百病，兴许也能为我求得一线生机呢？
可是云昭如今恨我入骨，又怎么可能救我。
我苦笑一声，他该巴不得我死才是。
三万年前，他不是这样的。
那时我时清冷皎洁的绛珠仙子，是正道之首，亦是云昭的师尊。
他本是一介孤身，被魔兽撕咬险些丧命，是我路过魔界时顺手救下了他。
为了保下他的命，我给了我的一缕灵识。
他却因此对我情根深种，九死一生在拜师大典上打败了所有人，恭敬地为我献上一朵扶桑花。
我原是对他无心，在他剖明心意后，罚他受了十万天雷。
“我是无尘绛珠，今生不会爱上任何人。”
他却不信，拖着一副骨肉残躯，硬生生忍下了万钧天雷。
双眼通红地对我说：“师尊，我不信你没有心！”
他的血溅在了我的心口。
倏尔之间，我竟然心跳如擂。
世间因果如何玄妙。
以我神魂为他开灵智，以他血肉为我通情窍。
却不知，一切从这一步就错了。
3.
回到魔宫，妖侍们骂骂咧咧地绑着我去了暗牢。
“真晦气，要不是被这**绊住了手脚，我也能去凑凑魔尊大婚的热闹。”
“听说为妖后祈福，十万株灵草仙丹摆在大殿上，谁都能抢呢！”
他们说着又踹向我，眼中满是轻蔑。
目光落到了我洁白的躯体上，又变得黏腻。
一个只粗粝的手摸上了我的腰：“管他呢，不如在这小**身上找回点乐子。反正魔尊说了，只要留着一口气在，随便我们折磨。”
我惊惶地往墙边缩，却被抓紧了发丝。
尚不能蔽体的衣裳很快被撕成碎片。
挣扎着汇聚灵力，可骨头中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，让我再没有了反击之力。
我张大了嘴，无助地陷入淤泥之中。
身体被劈裂一般地贯穿。
眼泪滑落之际，窗边传来了锣鼓的声响。
那是传音兽的声音。
魔尊大婚，特令传音兽将声响传遍了四海八荒，彰显他对霓裳的盛大偏爱。
我听到云昭低沉的嗓音。
“霓裳，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救赎和温柔。如果没有你，我早就死在了三万年前的荒冢之中。”
心口传来迟钝的痛。
从前床榻之上缠绵，情到浓时，云昭也曾吻着我的唇不肯罢休。
“绛珠，若是有一天我娶了你，定然要让传音兽将我的情话传遍四海，让众人皆知，你是我的。”
那时我眼中水雾氤氲，心中一片欢喜。
他真的做到了，可娶的人却不是我。
挣扎得太过剧烈，他们从我身上抽离时，我已经没剩下几块好肉。
一双鞋履停在我的面前。
云昭扫过我满身的狼藉，厌恶道：“绛珠，你不勾引男人就活不下去吗？低贱的妖侍你也能下得去手，那为何…”
他气急，扼住了我的喉咙：“为何当初不能是我，为何要打断我的仙骨，赶尽杀绝？”
我瞳孔涣散，映照出他通红的眼睛。
一滴清泪落在我的锁骨。
他垂眸，怔怔地盯着我心下那道疤。
4.
我偏头躲开他，颤抖着笑。
“云昭，谁都可以，但不能是你。”
暗牢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，霓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。
还没等我看清，她就俯首在我脚下。
“绛珠仙子，清灵石我为你带来了，你能不能答应我，放过我腹中的孩子。”
云昭眼神一凛，指甲嵌入我喉颈间的肌肤。
我慌忙摇头，“你在说什么，我不知道…”
霓裳凄惶一笑。
“事到如今，你又装什么呢？难道不是你要挟我，如果不帮你偷出清灵石，就要杀了我腹中的孩子…”
云昭捏紧了手，眼底最后一丝怜悯消散了。
他扬手把我扔出，脊背重重撞上了墙。
肺腑是火烧一般的痛。
我流着泪膝行到他脚边，“云昭，你知道我不会…不是我做过的事，我决不认！”
他看也没看我一眼，把霓裳揽入怀中。
小心地为她擦拭着眼泪。
那一颗流光溢彩的清灵石，我活着的最后希望。
在他手里碎成了齑粉。
霓裳背对着他，向我得意地笑。
云昭冷声道：“霓裳是我的妖后，难道我会不相信她，信你这个曾经要置我于死地的人？”
“绛珠，你也配？”
喉头涌上一丝腥甜。
我心头郁结的那一口气忽然散去了。
如果就这样死了，也好。
可是云昭没放过我。
洞房花烛之夜，他和霓裳在床榻上动情地拥吻，暧昧的水声不绝于耳。
而我被绑在纱帐之后，被迫看着这一切。
一把施过了术法的刀，在我身上一点点剜刻。
从手指起，二百零六根骨头。
云昭要挖尽我的骨头，给霓裳腹中的孩子做一张摇椅。
第一根骨头断裂时，云昭吻上霓裳的脖颈，却犹豫着看向了我。
我想起来那一年我从他身上摸出了魔骨。
他身上留着妖魔的血，压制不住魔气，每到月圆之夜就要遭受反噬，痛彻心扉。
甚至不出三万年，就会爆体而亡。
我心痛如绞，一步步叩首求上帝君。
“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云昭？绛珠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，哪怕是生命！”
帝君叹息一声：“哪里有什么救命的法子，无非是以命换命罢了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天宫，却看见无数正道之人围在山下，要我交出身负魔骨的云昭。
于是我不顾他的苦苦哀求，亲手剥出了他的魔骨。
“绛珠，今日之后，你我便是仇敌！从前的情深，我都当是喂了狗！”
“师尊，为什么，你不爱我了吗…”
“我恨你！”
他被我逐出师门，打断筋骨，给了天下人交代。
可是没有人知道，是我用自己的仙骨，换去了他的魔骨。
我无声地落泪。
云昭，恨我吧，恨我也好。
比起你恨我，我更怕你知道了真相之后，会恨自己。
5.
第十根骨头掉在了地上。
云昭一脸餍足地走下床榻。
他的身上还沾染着我熟悉的情欲味道。
在看到我额间的冷汗时，手指微不可察地缩了缩。
“绛珠，”他寒声道，“我再问你一句，三万年前发生的一切，你可有悔？”
我垂眸看向他掩在衣下捏紧了的拳头。
“我悔与不悔，有什么重要的呢？”
他死死盯着我。
半晌，嘲讽地扯起唇角：“是啊，绛珠，你哪里有心呢？”
放下手，刀尖又抵上了我的脊背。
霓裳抚着小腹，“阿昭，我们的孩子踢我了，你听听？”
云昭的身子僵了僵，看向我时眼里含着痛。
“你死不悔改，就为我们的孩子偿命吧。”
我咬牙咽下喉间的哽咽。
刻骨的痛没让我流泪，可看见云昭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小腹时，热泪滚滚而落。
我和他也曾经有一个孩子。
软乎乎的一团血肉，在我肚子里长大。
为云昭剥骨时，我亲手舍弃了他。
那时云昭跪着求我放过我们的孩子。
可我怀着身孕，就不能为他挖骨。
于是我亲手杀了他，把成了型的血肉扔在云昭的面前。
他痛彻心扉，彻底地相信了我不曾爱过他。
6.
刀锋悬在我的心口。
只要再进一寸，我的心脏就会被刺破。
云昭终究是心软了，他挥了挥手让人把我带下去。
“大喜的日子，别死在这里。”
我又被扔进了阴冷的暗牢里。
湿冷的衣服黏在绽开的皮肉上，从骨子透出来的瘙痒和疼痛，让我不得不咬着自己的手腕。
才能求得一丝清明。
一盆冷水浇在了我身上。
霓裳被人搀扶着走进来，居高临下看着我。
“昔日高高在上的绛珠仙子，怎么会沦为如今的蝼蚁，跪在我的脚下呢？”
我艰难地喘着气，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。
她却径直朝我走来，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的金钗。
在我耳边轻声道：“绛珠啊，你现在出现在他的身边，是想告诉他真相，抢走我的位置吗？”
“我怎么能让你如愿？”
金钗直直地向我刺来。
却在一道玄色的身影靠近时，调转了方向。
霓裳刺破了自己的脸，倒在云昭的怀里。
鲜血染了云昭一手。
“阿昭，她想害我们的孩子…”
云昭怒不可遏，寒冰刺顷刻间刺破了我的心脏。
再没有留半分的情。
意识消散的前一刻，我身体里的那一根魔骨被鲜血浸染，发出了一道猩红的光芒。
云昭横在我脖颈上的长剑脱了手。
他的眼里爬满了错愕。
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接住我的身体。
却晚了一步。
我重重地落在地上，魔骨碎裂，化作黑血从我的身体里汩汩流出。
云昭踉跄了一步，失力跪下。
“绛珠，你的身体里，怎么会有…我的魔骨？”
他想要伸手去触碰我。
那根魔骨感应到他的召唤，发出微弱的光芒。
霓裳紧紧抓住了他的手，哭喊道：“阿昭，我的肚子好痛，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事？”
他犹豫着回过头，看见霓裳被血浸湿的衣服，顿时慌了神。
云昭抱着霓裳匆忙离开。
留在原地的我，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泪。
7.
我昏睡了三天三夜。
醒来时，我沐浴在天宫温暖的泉水中。
清泉流经我断裂的经脉。
舒服得让我险些忘记，还有两日，我就要死了。
那日在魔界的暗牢里，差点丧命。
是琼华帝君感应到我的护体灵花凋落，及时赶到救下了我。
他一个人杀进魔界，以霓裳的性命要挟，才从云昭的手中换下了我。
我眼眶微湿，看着端坐身边的帝君，低声道：“师尊，对不起，让您担心了…”
他背对着我，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帝君抓紧了我的手，“为了救他，你剖出自己的仙骨，舍下了一身血肉，如今就连命都搭进去了，值得吗？”
“你可知道，你就剩两日可活！”
我平静地笑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为何还…”
我垂眸注视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。
也不禁有一丝的惶然。
绛珠，值得吗？
又摇头苦笑道：“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？不过是心之所向，但求无愧而已。”
他还想再说，被我打断。
我哀求道：“师尊，我就要死了，带我回灵山吧，我想葬在那里。”
一生孤傲的琼华帝君弯下了脊梁，对着唯一的弟子束手无策。
灵山，那是我和云昭的定情之地。
他抱着我脆弱的身体，启程前往灵山。
车驾却被人拦住。
云昭满身是血，身边横七竖八倒着天兵的尸骨。
竟是一个人闯了进来。
我的心一紧。
难道他是为了我？
下一刻又自嘲地笑了，怎么可能呢？
他满眼猩红，“绛珠伤了霓裳，我不能放过她。”
帝君阴沉地看着他，扬手飞出一道符咒，顷刻间打伤了云昭。
烈火熊熊燃起，映照出他震怒的眼眸。
“云昭，你是非不分，为了个满口谎言的小妖，究竟要将为了割血割骨的绛珠逼到什么地步！”
“你不知道折磨了她三万年的魔骨，来自谁身上吗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