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众人牵肠挂肚的殿试终于落下了帷幕，放榜那日清寒恻测，疏疏杏雨灿烈如霞，便是连半江曲水都映成了粉色。

谢莫言盘着简单的发髻，穿着家常的白绞竹裳，照例早早的起来，烧过第一笼香后，便安静的坐在牖窗下摹起了三希宝帖，真真是个泥菩萨性子，伺候她的梅儿无声的叹口气，悄悄的退了出去。

“怎么样，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？”兰儿连忙凑过来，一张俏脸憋的通红，“这姓赵的也太欺负人了，不过是个吃不饱饭的泥腿子出身，高攀上我们小姐不算，竟还想着纳青楼女子进门。”

梅儿乜了她一眼，“小声些罢，我的姑奶奶。”

谢莫言持笔的手一颤，一滴浓重的墨濡开来，弄脏了整张宣纸。府里已经是张灯结彩，个个欢天喜地，就等着她的夫君赵谦能连中三元，银鞍白马度春风了。赵谦寒门出身，才思敏捷，侍母极孝，陈郡谢氏惜才，为此奉上黄金万两，良田千亩，甚至还下嫁了这一代的嫡长女谢莫言。

那场门不当，户不对的婚事曾引的天下侧目，熟悉又陌生的疼痛突然袭来，谢莫言瘫倒在地脸色骤然变的惨白，腹中传来一阵阵的绞痛，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的流逝。

“我的女儿——你怎的如此命薄，姑爷金榜题名，你却是昏迷不醒啊——”

昏昏沉沉间，苦涩的药味儿伴着她继母王氏撕心裂肺的哭嚎搅的她头痛欲裂。

“岳母大人，都是小婿照顾不周，让阿言受苦了。”赵谦长身玉立，望着脸色惨败的妻子一脸愧疚，王氏连忙止了泪，“贤婿哪里话，生老病死天注定，怎能怪你？”赵谦和他的母亲周氏再客气了几句，便亲亲热热的谈论起了三日后的谢师宴，谢莫言艰难的动了动，拼着全身的力气摸上了平坦的小腹，泪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。

孩子，都是娘亲无用，是娘亲对不起你......

送走了春风得意的王氏，周氏蹙着眉念了句佛号，“谦儿，为娘并不知晓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，唉......”周氏长叹了口气，“真是可惜了，是个男胎。”

赵谦扶着周氏坐下，和声细语的说，“这样的孽障生下来也是麻烦，母亲不必挂怀。”周氏点点头，望着榻上脸颊凹陷不成人样的谢莫言，有些感慨，“一日一碗浮屠散，她也是能熬，竟活到了现在。”

赵谦嫌恶不已，“迟不死，早不死，偏要在我的好日子里死，真是晦气，怪不得镇北侯世子要和她悔婚。”周氏连忙问，“那镇北侯世子对你态度如何？可是因为这贱人对你有微词。”赵谦思及那人看他的眼神，三分嘲弄，一分戏谑，遂有些苦恼的摇头，“儿子也不好说。”

“不管了，今夜她必须死，我答应了婉婉明日就要迎她进门。”赵谦猛地站起来，吩咐下人送夫人进早已布置好的灵堂。

谢莫言还未断气儿，就被张草席一裹粗暴的塞进了棺木之中，谢莫言勉力呼喊也只发出了几个咿呀的音节，待沉重的棺盖一阖无尽的黑暗便铺天盖地的涌入。

求生的本能让谢莫言抬起双手摩着棺壁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，盖棺的几个小厮面面相觑，不敢再动手了。赵谦不耐烦的咒骂了一声，“还愣着干什么，快些钉棺，然后去各家报丧。”

“夫人，冤有头债有主，您要报仇也别找兄弟几个......”他们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，火急火燎的钉死了棺材就匆匆离去了。

谢莫言放弃了挣扎静静的躺着，往事走马观花般涌入脑海，她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，父亲族人皆不喜，将她放养在庄子里无人问津，受尽欺凌看够白眼，七岁因为婚约方回到了谢家，父亲却早是娇妻美妾在侧，另有子女承欢膝下，粗鄙不堪如她更是入不了谢氏的眼。她却很知足，毕竟能吃饱肚子就很好了，直到她十四岁，镇北侯世子顾恒以丧妇长女不可娶为由与她解除了婚约，死亡于她开始一步步的逼近。

糊涂了半辈子，她从未像现在一般清醒，去他奶奶的三纲五常，母亲血崩是意外，她为何就要以此为枷锁，被千夫所指，被拖累半生。她为何要永远唯唯诺诺，矮人一头，觉着是自己罪有应得。

不是这样的！不是！

谢莫言浑浊的眼睛陡然变的明亮了起来，我没有错，不是我的错，父亲若真是眷恋母亲，为何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；谢老夫人若真的怜悯我，为何要让我下嫁赵谦；还有那镇北侯世子，为何早的时候不来退婚，偏要在先帝驾崩那一年羞辱于我。

谢莫言勾起唇角，眼睛里缓缓流出了两行血泪，不愧是百年谢氏，连一介孤女都能榨干了全部的价值，才肯放任她去死。

等着吧，黄泉路上，阴曹地府，我谢莫言纵使化为厉鬼，永不超生，也会让你们付出代价，谢莫言咬断了舌头任由血水喷涌而出。恻白的一弯银月下，褐色的棺椁里慢慢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，浸湿了黄色的符箓，香火“扑”的一声尽数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