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然而二姨娘并没有生气,更没有骂人。尽管那水泼在了她绣着繁复图案的红盖头上,从她乌黑的发丝一颗颗静静地滴了下来。她只是楚楚可怜地看了林励一眼,那眼波媚得,含娇带着嗔,林励的心便就全部软化了。
眉儿当场下不了台,自然,更下不了台的是挺着大肚子的大夫人梓芬。
梓芬当即道歉也不是,沉默也不是,一张俏脸煞白,在新姨娘的衬托下,愈加显得憔悴不堪,而那已经沉重累赘的肚子,愈发显得滑稽可笑。
众人都呆了。
而林励此时也有些束手无策了,他原本不算是个只看新人笑不听旧人哭的主儿,然而爱女的这一下水泼得自己心里也是瓦凉瓦凉——哪个男人不想坐拥齐人之福,妻妾儿孙满堂?而且梦儿为他所做的歌赋已然是京都闻名的风雅之事,这一下让他如何下得了台?
然而毕竟眉儿养尊处优,梓芬家世显赫,自己也不好责怪她。直愣得这新郎官在那儿面色变幻万端,好似一台大戏。
新姨娘孟梦倒是若无其事,娇柔地搀着夫君说了声:“林郎,我们走吧,吉时就要到了。”
这一下温存体贴,令得林励感动不已,登时他面色恢复了正常,也不再看梓芬和眉儿一眼,拔腿就走。
他心中想,虽说我纳了妾,但对梓芬你也是不薄啊,你这样令我下不了台,哪个男人会高兴呢?
——眉儿心想,男人总是觉得自己的面子比脸皮重要......
梓芬眉头颤了颤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却终究没有落下来,她狠狠地抓住女儿的胳膊,看眉儿还在双眼冒火地瞪视着新姨娘曼妙的身躯——假使眼光有形,她早就在新姨娘的身上戳了十七八个洞出来。
“眉儿,我们走。”梓芬的眼里终于干了,她知道不可以指望这个所谓的郎君,郎心如铁原来是真的,而女儿和肚子里的孩子,如此看来不过是一个太滑稽的笑话。
眉儿听话地站了起来,拉着妈妈的手,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宾客如云的殿堂,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大腹便便的正夫人拉着娇小柔弱的大小姐的手,二人面色煞白,毅然离去。
也没有人敢吱声或者阻拦,连新郎官和新姨娘也假装没看见,林励更是在想走了也好,至少让他消停一会儿,平平顺顺地把这堂给拜完了,就上上大吉。
只是在母女二人手牵手离开那红红绿绿喜帛大堂门口的那一瞬间,所有人都听见一个小小的,童稚的,却是清清楚楚的声音郑重地从门外传来,似乎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:
“喜新厌旧,没有好下场!”
林励遍体生寒,周遭诸人一看那说话的大小姐已经杳然离去,更是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新郎官林励身上,好事者甚至在窃窃私语。这下林励真是比浑身长刺还难受,感觉就是全身泡在了又冷又有怪味的水里,湿哒哒的。
幸而梦儿拉住了他的手,堂终于顺利地拜完了。
洞房之夜,梦儿千娇百媚,才让他终于又有了些许的欣慰——毕竟,这个可人儿娶得还是很值得。
整个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有这样的福分独占花魁,他的嘴角,浮起一抹得意的微笑。
但是从此事之后,林励与自己曾经最心爱的女儿眉儿之间,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氛围。
有的时候,他甚至觉得这个自己曾经爱若珍宝,捧在手里怕掉了,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小女儿好像变成了个小小的巫女。
冰冷地看着他,似乎随时就会吐出某些咒语。
他夜里被吓醒了,梦中看见眉儿披散着头发,一身白衣,眼睛血红,口中喃喃道:“喜新厌旧,没有好下场,抛弃结发妻子,不得好死!不得好死!”
林励吓得连喝了几天的安神草药,从此也不去春园了,连续半个月宿于二姨娘的秋园之中,并购置了无数珍奇精致的玩物,给梦儿穿的吃的都是最好的,几乎超过了当年迎娶梓芬的时候——当然,他早已今非昔比,那个时候娶梓芬的他,只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官儿,现在的他,却已是当朝权臣。
他可以给他喜欢的女人最好的,因为他给得起。
这种得意,这种施舍的**,男子的虚荣心得到无比的满足。
比起娶大家闺秀的梓芬,娶这个沦落风尘的歌姬,却更令他满足。
二姨娘虽说表面谦让恭顺,一口一个姐姐姐姐,姐姐对不住,给姐姐请安,梓芬却不理她。那些势利的佣人仆妇都精明之极地凑到了秋园,名为秋园,却成了实质上的春光烂漫之地。而另一边,梓芬静静地生下了小辰,这林府里第一个男丁,长得清秀之至,白皙到透明的肌肤上眉眼弯弯,漂亮得令人震惊——这原本是件大喜事,林励却只是过来看了一眼,梓芬并没有理他,眉儿更是以仇恨的眼神狠狠地刺进他的每一寸肌肤,直至骨髓。
林励遍体生寒,只得多加了数个佣人,和颜悦色地对梓芬说了几句甚么要保重身体,不要着凉了,多吃些好的之类,便匆匆地离去了,都没有仔细地看看小辰一眼。
那之后很久,梓芬夜夜带着眉儿同眠。有时眉儿半夜醒来觉得冷,发现娘亲不在,远远看过去,见娘亲孤孤单单地坐在窗下看着月亮。
月亮很大很圆,却很冷。
“娘亲......”眉儿揉揉眼,坐过去搂住娘亲的肩膀,好凉,这深秋,娘亲竟然只披了薄薄的外衫呢。